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陈碧兰 -> 女性问题论文集(1935)
文艺与妇女
——从历史上了解文艺与妇女的关系
(一)
假如我们承认,「文艺」,不是什么凭空的理想的化身,也不是什么天才神秘的流露,而是现实的社会生活之反映,社会生活之「升华」,社会的意识形态(ideology) 之一,则我们对于文艺(包括诗歌、小说、戏剧等)的认识,便不致陷于冥蒙缥缈不可捉摸思议的唯心主义的迷雾之中了。固然,我们并不否认文艺中的高尚理想,更不否认文艺中天才的创作。相反,我们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其中必须含有或反映着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最进步的高远的理想,能以引导人类踏向历史的进化之途。像这样有价值的文艺,当然不是庸夫俗子所能办到,大半是成于富有天才的人们之手。但不管理想之如何高尚,天才之如何超绝,终竟要受一定社会发展条件之限制。在非洲的异蛮社会中,无论如何不能产生沙士比亚和歌德一类的文学天才,更不能有何种高尚的理想,这就足够说明理想和天才同文艺本身一样,也只是某一定社会之产物而已。
文艺属于社会意识形态之一,然则它与其他科学有什么区别呢?这是属于专门的理论范畴,我在这儿只简括地指出一点:科学大都偏于理智的抽象方面,偏于因果关系的寻求,偏于一般「规律」的探讨,而文学则大半偏于具体的描写,偏于情感的表现……当然,我这种区分只是相对的。真正有价值的文艺也必然会反映社会某一方面或某一事件之因果关系,反映客观的真理,这样当然不能与抽象的理智分离的。在形式上,文艺与科学还有一特别不同之点,那就是技术上的表现。关于这点,近来有许多的人根本主张不要注意技术,这种倾向,在我看来,不但表示他们完全昧于文艺的本质(实是一种可笑的浅薄见解)而且还暴露了他们自身缺乏技术的修养,企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弱点。其实,文艺如果离开技术,那就根本不成其为艺术之一了。至于文艺必须大众化,这是毫无疑义的,不但要大众化,而且还必须革命化。但文艺之大众化,绝不在抛弃技术(不用说那种矫揉造作的古典派的技术是应该抛弃的),离开艺术的本身,而在乎它能否体现大众的社会生活,代表大众的意识与要求,换言之,即是能否暗示历史的进化倾向。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就在它能站在时代精神的顶上,去体现和把握社会生活中之最能代表社会进化倾向的现象或事体,并能以高度的艺术灵巧地表现出来,成为伟大的作品。真正伟大的文艺作品,常能给人们具体认识社会的真实生活;引起人们对于黑暗势力的仇恨,对光明憧憬的追求,对社会改造事业的热烈情感与牺牲精神;并能使人们从其优美的艺术中获得优美的感奋——这便是文艺之真正的功用。但我们必须承认,历史留给我们的真正有价值的文艺,实在是很少很少。因为过去的社会,直到此时为止,无论在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都为少数特权者所垄断,下层社会中出身的无数赋有文艺天才的人们,同其他方面的天才一样,在刚出社会之时,他们天才的火焰不但未得到社会的培养,反而被既存社会关系的种种毒气所窒息了。虽然如此,但我们亦可以从少数的文艺遗产中,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的具体关系,认识过去社会生活的一般过程,能以憧憬给我们伟大的将来。即我们单从文艺与妇女的关系上去回溯历史的发展,亦可以得到宝贵的教训,可以得到今后妇女乃至文艺家努力的新方向。
(二)
文艺既是一定社会的产物,社会的意识形态之一,文艺既然会具体地反映社会生活中人们间的相互关系,那么,约占人类中半数的妇女的面貌必然曾多少反映在这一面镜子——文艺——之上。
换句话说,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她们同男性的关系,必然会从文艺中反映出来。据我们现在知道,人类文艺之最初的雏形是「神话」,其次是最古的「歌谣」或诗歌。尤其神话,差不多是一种群众的自然发生的文艺创作,虽然经过无数的传递,不免与原来的事实远离,但还是最能反映古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每一民族之最古的神话,大半是赞美女性或夸张妇女的神通。希腊古代的神话,神话中最被赞扬和崇拜之「神」,多是女主人,如火神。希腊古代最崇拜的最高的神,就是黑斯第亚(Hoastoa)女神。希腊人认黑斯第亚是火山的创造者、灶的护持者、厨房的管理者,同时也就是食物的创造者。故希腊人从厨房中拿出来的第一批品,首先就要贡献于黑斯第亚女神。此外如司命运的神,海神……都是女主人。这是表现什么呢?这是表示希腊人对于女性的崇敬。而这种崇敬的原因,是由于希腊脱离氏族的女族长社会尚未远,在女族长社会时代妇女的权威还能保留下来,换言之,在女族长社会时代妇女的优越地位从神话中传下来,还能取得当时民众的信仰、崇拜。这样便影响了古代希腊社会中妇女的一般地位——虽然那时已是由男族长社会过渡到了奴隶与商业贵族的社会,而妇女的地位还相当地被人们尊重。
在最古的诗歌中也有类似的遗迹,虽然更模糊些。如我们的《诗经·商颂》篇中所赞美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有娀方将,帝玄子生商……」这是在商代相传最普遍的一种神话改作诗歌的。那时相传有什么有娀氏女吞玄鸟之卵而生商的祖先,因此商人最崇敬女祖,因而有「祭妣」的特别典礼。在周初的祀典中也还相当保留这种传统习惯。这虽然也是反映了女族长社会时代「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痕迹,即女性占优越地位的痕迹。
(三)
从欧洲中古时社会所遗留下来的文艺,最主要的是关于骑士的吟咏,这就是所谓:「骑士文艺」。而对骑士的吟咏中,除赞美他们在战争中的勇敢与忠君外,其余几乎是夸耀他们对于妇女的「爱慕」和「殷勤」,换言之,就是夸赞他们对于「情人的爱护」。尤以当时法国南部所谓飘泊诗人(Troubadours)和德国的所谓爱情诗人(Minnesinger)的作品为最。在英国也是如此。「你是执盾的骑士中最娴雅的,你是乘马人间最忠于情人的,你是世人中真能爱护女人的,你是持剑中之最和蔼,骑士中之最善良的,汝是和妇女宴会的人们中之最温文尔雅的……」(英国骑士兰史洛特—加龙省(Lancelot)死后,其友对他的赞诗)。这首诗中所褒赞骑士的美德,几全是对于妇女的态度。实在,中古的骑士,除了参加封建诸侯的抢掠战争和镇压农奴外,他们的生活几全沉醉于醇酒与美人之中。他们到处追寻情人,甚至为争夺情人而决斗而丧生,这又是表现什么呢?这是表现封建贵族对于妇女的践踏。贵族骑士们在爱护女人的美名之下去任意发泄他们的情欲。他们视妇女为玩具,他们对自己的妻子要求绝对贞操,而对别的妇女则戴着爱护的假面具企图任意玩弄,这就是当时封建贵族的社会观,也就是他们对于妇女「爱护」的真实态度!
上叙同样的情形,在每个民族的发展史中差不多都表演过,在每个民族中都可以找出类似的文艺,假如那个民族已经有文艺存在,我们古代的《诗经》,就是封建社会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完美而最丰富的文艺。诗经的十五国风,除极少数外,几乎都是吟咏女性的诗章。如果稍微将十五国风检阅一下,我们便可以看出诗人们对妇女的几种态度:一赞美女子对于辅助丈夫的贤德,如《采蘩》《采苹》等;二称扬妇女的美丽,如《硕人》《有女同车》等;三表扬女子的贞操,如《柏丹》《行露》《野有死麕》等;四识贬失节与淫乱,如《墙有茨》《桑中》《氓》《野有蔓草》《凑洧》……等,从上面的几种态度中,显然已暴露出当时妇女地位的卑贱和被压迫。社会既以男子为中心,于是男子便要求妇女方面片面的服从,而美其名为贤德;要求女性片面的贞操,而赞之为贞节;反之,便诋为失节,斥为淫乱。他们虽然也称赞妇女的美貌,但那是当作一种玩物而称赞的。总之,我们诗经上所吟咏的女性,其对于妇女的视玩弄,与欧洲中古时代骑士们的骑士文艺没有什么根本不同。我们的《诗经》,实在是我们妇女在古代封建社会中所处地位之绝好的一面镜子啊!
(四)
在文艺上的沙土比亚时代(封建制度没落后的商业资本统治时代),或文艺复兴时代,妇女地位反映于文艺中者,较以前确有一些进步,首先就是妇女稍稍表现个性,尤其在性的方面。如沙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本中对于朱丽叶女主角的描写便是一例。但就一般说,这时代的妇女还是极端不自由的,她们还是要受法律的宗法的礼教的种种束缚。所以这一时代中女性与男性的关系结果总是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很好的例子。我们的《西厢》也是如此。虽然莺莺为性爱的驱使敢于夤夜私奔张生,但终因门第的关系,礼教的限制,不能达到圆满恋爱的目的,而以《人间烦恼填胸臆》的长相思的悲剧收场。
在我们这个民族里,近二千年来的文艺,对妇女差不多还是保持着一种传说的态度。无论是汉魏六朝的诗赋乐府,唐宋的诗词,元明的戏曲乃至清代的小说等,对女子不是赞扬她们的美貌,就是歌颂她们的贞操,或讥刺她们的淫乱与失节。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无数的《闺思》《怀人》《春思》等等诗词,充分暴露女子性爱方面的无限苦闷。同时我们又看到无数女子因社会种种的压迫而堕落,流为娼妓,卒至穷途末路;如白香山的《琵琶行》所描写的。至今我们读到「……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还不禁令人感慨系之呢!
(五)
在近代(资本主义时代)的文艺作品里所反映出来的妇女的地位,固然比以前要高出许多,但比之男子还是卑微而有限得很。妇女之被引入文艺作品中,大都是以一个男性的恋爱对象而出现。实在,近代的一切文艺作品都特别描写恋爱的故事。我有一个爱好文艺的朋友曾对我说:「现代的文艺,无论小说,戏剧,其中如果不包含有恋爱的故事,就不成其为文艺,没有恋爱的作品是没有人读的。」这段话虽说得有点过火,但亦颇能代表现代一般作家和读者的倾向。事实上确也差不多是如此,无论是十九世纪初期的浪漫派,中期的写实派,末期的象征派或印象派(颓废派更不用说),乃至本世纪初的各种派别的作品,每一作品中差不多都含有恋爱的故事,有许多作品简直纯是描写恋爱的。当然,我并不是认为这种恋爱故事的描写是不应该的,性爱既占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当然要反映于文艺作品之中。但为什么妇女只是或者差不多都是代表性的关系而现身于文艺舞台呢?这显然是反映了现代社会还没有把女子看成同男子一样的独立的人格,还是视女子为性爱的片面工具。同时也就说明了现代的社会一般还是男性支配的社会,无论在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妇女还是处于被支配的被压迫的地位。即在性爱方面,在先进国家中表面上或者法律上虽然承认男女间双方的恋爱自由,但实际上女子还是要受种种束缚,多半只能是男性方面的自由。固然曾有不少伟大的作家,如歌德、雪莱等在他们的作品中曾为男女一般的恋爱自由而呼吁过,奋斗过,但终究所得有限,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取得资本主义制度所能允许的自由。像少年维特还是免不掉「烦恼」,绿蒂也免不了悲哀!
(六)
我们已站在社会的观点上,略微旅行了一下历史上文艺与妇女的关系,即略微考察了从各时代的文艺中反映出来的妇女的地位。我们看见:在神话(最初的文艺)中的妇女是被人们赞美的真正尊敬的;封建时代文艺中的妇女则曾被描写成为男性的玩物,可践踏的东西;即在沙士比亚时代中,现身于文艺中的妇女还是十分不自由,可怜的;在现代文艺中,妇女的地位是多少提高了,但她们的出现多半还是由于是男性恋爱的对象,离男子地位的水平线还有不少的距离。由此证明现代的妇女还是处在半奴隶的地位,必须努力奋斗,必须争取各方面同男子平等的权利。妇女应该以独立的人格站在社会之前,应该以同男子一样的地位站在男子之前,只有如此,妇女将来才能以同男子一样的独立自由的人格现身于文艺作品之中。
历史上有天才的伟大的文艺家,是多少曾尊重女性,认识到女性地位之重要的。沙氏比亚、王实甫都是相当重视女性的人。歌德、雪莱更为女性的自由而奋斗过。然而他们所看到的所重视的女性,还只是限于上层阶级的妇女,至于千百万下层阶级的穷苦妇女,他们是看不见的,因此那些穷苦妇女的生活便没有反映到他们的文艺作品之中,即对于上层阶级的妇女,他们也只看到或注意到性爱的受压迫一方面,至于妇女在一般经济、政治、法律,乃至习惯道德上的束缚他们也是未曾或很少注意到的。我们希望现在有才能的文艺作家特别注意这些方面,注意千百万的工农及一般贫苦妇女的生活,注意她们在各方面所遭受的痛苦、压迫和种种不幸,我们希望天才的艺术之手,能将我们妇女大众的双重奴隶生活烘托于伟大而优美的文艺创作之中,给人们认识真象,认识现代社会制度缺陷与罪恶的真正所在,鼓起人们改造社会制度的热情与勇气,暗示他们以南针。
我们中国的文艺界,无疑地还是处在一个十分幼稚的状态。自「五四」运动后,中国的文艺才勉强踏上现代的途程,像这样年轻的孩子,幼稚的表现当然是不可免的。青年的作家们如能努力,伟大的前途当在我们前面,但我们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弱点,「五四」后所生产的一批文艺作品,大半只限于对恋爱的描写,而且又多限于男女学生的恋爱故事,在技术上又多是「模仿」,当然不免「画虎不成反类犬」之诮。经过第二次革命后,文艺界已然有了转变,已然开始倾向于革命的大众化了。但可惜提倡大众化的作家们,类多不接近大众,他们自己的生活还没有脱离小布尔乔亚的狭小圈子,他们的意识当然也还限于这同一个的圈子之中。比方他们描写一个女工或农妇,他们既未曾深切了解她们的生活、习惯、心理,语言及种种复杂关系,他们全靠想象、推测,结果在他们作品中现身的女工农妇,仍然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女学生派头。人们也曾留意到时代的精神,但他们对于时代精神的真义并未曾有深切的体验,更没有多面的贯通溶化,将自己的生活与意识同时代精神镕成一片。这样「时代精神」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好像汤中的「油珠子」一样,水是水,油是油,不相关联的。最不好的倾向,就是一般主张不要文艺的「技术」,这是等于要改造现代的社会而否认现代的物质基础。如果这样,艺术将粗鄙化、野蛮化,将不成其为艺术了。我们必须知道,现代文艺中已有的技术,并不是偶然的多余的,乃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遗产之一。这份遗产固然有不少的缺点,有些是过时的,但我们不能因此根本抛弃遗产,只应将已有的遗产加以改造,添上新的——这才是科学的正确的态度。
最后,我希望愿意贡献自己的才能与精力于文艺的青年作家们,尤其女青年作家们,切实注意体认大众的实际生活,应当自己走到大众的队伍中,应当在可能范围内将自己的生活与意识同大众镕成一团;应当深切地领悟时代的精神,紧紧靠住历史的车轮;应当精研技术,在技术方面,应当到沙士比亚和歌德那里去学习,应当从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学习。只有将大众的生活,时代精神和高度的技术这三种成份交织起来,像化学的化合物一样,才能成就真正有价值的文艺创作。那时中国的文艺界才能呈现出一个新的局面,那时的文艺将切实地反映着社会生活,并推动社会生活前进!
一九三四,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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