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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托尔斯泰学习

巴金

(1991年9月8日)


说明〕本篇最初发表于1992年1月25日《收获》第1期。


  几个月前我给冰心大姐写信发牢骚,抱怨自己的处境。我们通信话都很短,因为彼此熟悉、了解,许多话不需要写出来,发牢骚也不用长篇大论。我讲两三句,她就明白了,或者给我一点安慰,或者批评两句,其实批评的时候极少,我的牢骚常常引起她的共鸣,或者给她带来烦恼。

  我从小爱发牢骚,但绝非无病呻吟,而且我不善于言辞,不会表达自己的思想,用嘴讲不出来的,我只好靠笔帮忙,因此走上了写作的路。我不是经过刻苦钻研、勤奋读写,取得若干成就的。我不过借用文学作武器,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奋斗。不管拿着笔,或者放下笔,我都是在生活。写作几十年我从未想到什么成功,什么成就。摊开稿纸,我只有一个念头:奋笔前进。

  我就奋笔前进吧。直到某一天出现了人畜互相转化的“魔法时代”,我给捆住胳膊绑住脚,整整十一年没有能写一篇文章。我真的相信自己给“打翻在地,踏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忽然发现那些符咒都失了效力,我的手仍然能写字。在“牛棚”关了十年之后,我还是一个“人”,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我要继续前进,可是我已年逾古稀,奋笔无力了。

  年轻时候我不高兴听见“老”字,我常常对朋友说:“我只要活到四十。”岂但四十!不知不觉中我已过了六十,开始感到疲倦,正考虑搁笔的时候却被当作“牛鬼”揪到干校,不准言老,也不敢言老了。在于校我和另一个审查对象抬一箩筐菜皮送到猪场,半路上跌进了垄沟,自己从水里爬上来,没有人关心地问一句,我只听见几声大笑。

  只有十年梦醒我才懂得保护自己;让人称公称老,我才记起自己的年纪;疾病缠身,我才想到搁笔休息。活到八十七岁,我的确感到精疲力竭,但是今天和从前一样,我还得老老实实地活下去。我的原则仍然是讲真话,掏出自己的心。其实这不过老调重弹。我并非自吹自擂独家贩卖真货,或者我在传播真理,我唯一的宗旨是不欺骗读者,自己想说什么就写什么,不停地探索,不断地追求,倘使发现错误,就承认错误,绝不坚持错误。读者是我真正的“评委”,我并不要他们跟着我走。有话要讲,我才拿笔。我的手不听指挥,我又把笔放下。我需要安静。我也希望得到安静。但是我会得到安静么?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我要好好地利用它。我渴望安静,也只是为了勤奋而有效地使用这支笔。我回顾过去,写作一生,我并未尽责,也未还清欠债,半夜梦醒,在床上想来想去,深感愧对读者,万分激动,我哪里来的安静?当然到了最后一刻我也会撒手而去,可能还有不少套话、大话、废话、空话、假话……把我送上西天,但是我留下的每张稿纸上都有这样三个字:讲真话。

  俄罗斯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被称为十九世纪世界的良心,他标榜“心口一致”,追求“言行一致”,为了讲真话,他以八十高龄离家出走,中途病死在火车站上。

  向老托尔斯泰学习,我也提倡“讲真话”。我说得明明白白:安徒生意话里的小孩分明看见皇帝陛下“什么衣服也没有穿”,他就老老实实地讲了出来。我说的“讲真话”就是这样简单,这里并没有高深的学问。

1991年9月8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