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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太阳》及其他

巴金

(1930年12月)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1931年2月《万人月报》第2期“批评”栏,署名:巴金。


  几个月以前,我曾写了一部中篇小说《死去的太阳》,现在这部书快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其所以给它以这题名的原因,可于书前所引的俄国小托尔斯太底一段话中看出来:“爱要爱那沉下去的太阳,它可怕的,伟大的,它把它的底血染红了半个天,那时候天空中便开始了黄昏之奇迹。爱要爱那死去的太阳,爱要爱那受伤垂死的狮子,它在临死之前那般怒吼,使得远处的鸵鸟骇得把头往沙里藏,鳄鱼也兴奋地欠伸。”

  这篇东西自然不是我底作品,不过在如今有人在小报上说起我改变了作风只从事于“美丽的诗的情绪的描写”的时候把它出版,也不是全无意义的事,而且也可以给读者证明我所叫出的是否“靡靡之音”。

  在这小著底前面我曾写了如下的序言:

  “我很久不写小说了,因为没有时间。但近来终于牺牲了二三十个晚上写成了这部中篇小说,想写它的动因是在两年以前,有一天在乡间偶尔读黎巴到(应为读到巴黎)《每日新闻》上面的一篇杂感,说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安南青年自杀的事。离开了明媚,温暖,梦幻的国土,飘流到阴暗的巴黎城看惯了大国人物底架子,受尽了弱者底种种苦痛,在一个凄凉的月夜里听见街头有人在唱《安南之夜》的情歌,这时候那个逃不出,‘狭的笼’而回到温暖的树林的文弱的安南青年只有走自杀的路了。这种心情当然是法国人所不了解的。
  “时间是不停地过去了。我底一个朋友又在项热投水自杀。被压迫者底悲哀压倒了我。经过了短时间的苦痛生活后我底激情渐渐消退了。但是悲哀底痕迹却长留在心上。我那时想写点东西来申诉我底以及与我同为被压迫者的人底悲哀。我就决定用我所经历过的五卅事件来作主题。
  “因为延迟了两年所以我底小说的结构也就变更了。也许现在写的并不是以前打算写的那一部,而且题名也不是以前所假定的‘黄祸’两字了。虽然这也是写五卅事件,但它的主题却不是五卅事件。我现在写的乃是一个小有产阶级在这事件中的多少有点盲目的活动,以及由活动而幻灭,由幻灭而觉悟的这一段故事。如果读者觉得我底主人翁未免有点幼稚滑稽,那么请他明白事实上小有产阶级大半是如此的。我在这里所写的大部分都有事实作根据。我自己本也是属于小有产阶级,过去是,现在是,恐怕将来还是,所以我不是普洛文学家。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随着这小有产阶级的习惯而灭亡,但我有我自己底意见,有我自己底写法。
  “这篇小说,友人看过的,说比《灭亡》差得多了,他们也许有理,但我并不这样想。友人毛一波是爱读《灭亡》的,他读了我底自白后却来信劝我说,我希望你能从无意识的创作变成有意识的创作才好。太固执于自我的小说我不希望你继续地去写作,他要我‘写出思想健全的小说’。这意思很不错。可惜我现在做不到,不过在这篇《死去的太阳》里个人主义的色彩是淡得多了。虽然我底学力还不能够使我写出像左拉底《四福音》(只作成三部)那一类的书来表明我底社会理想,但我已经不复以自我为中心来申诉自己底悲哀了。
  “但我依然要像摩西那样地宣言道:
  ‘我要举手向天,我说,我底思想是永生的。’(《旧约·申命记》三十二章四十节)”

  这篇序言很可以表明我底创作态度。诚然我最近写的一些短篇在形式上与《灭亡》甚至与这《死去的太阳》都有了显然的差异,但实质上我却不承认他们有什么大的差别。所谓“美丽的诗的情绪的描写”(?)不过是一种装饰,骨子里还是满溢着热情,永远不能熄灭的热情。我底主人翁无论是一个意大利的革命党,复仇的犹太人,失恋的法国老音乐师,薄命的法国女子,或监狱中的俄国囚徒,他们都是同样的有人性的生物,他们所追求的都是同样的东西——青春,生命,活动,幸福,爱情。失去了这一切后所发出悲哀乃是人类共有的悲哀。这不是感伤,这是呼吁,它要叫彻人间,直接诉诸人类底心灵。这绝对不是“靡靡之音”。凡是曾经感到与我底主人翁所感到的同样的悲哀,曾经追求过与我底主人翁所追求的东西的人,当然会明白这意思。

  总而言之,我之所以写小说,并非是想做文人。我活了二十几年,我生活过,奋斗过,挣扎过,哭过,笑过。我终于获得了一点东西,我便把它写下来,我底缺点是我不曾把它写得好,像我实际所感的那样,但我相信我捉住的那东西确实不是虚伪的。我是拿创作来鞭策自己。

  知人莫如己,所以与其写文章评论别人,还不如说几句关于自己的话。当作“自白”也可,当作“自辩”也可。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