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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急弦的信
巴金
（1927年8月20日）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平等》第1卷第3期，1927年9月，署名：黑浪。
急弦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我们异常高兴，同时我们还向你表示热烈的感谢。你的信想已由三藩市的平社同志回答了。因为这封信又转辗到了我的手里、并且很使我感动，所以我也与你写几句话，说得对不对，还望你指教。
其实我也没有多的话可说，因为你的见解已很透彻了，像你这样明白而又虚心的人，是很容易了解真理的。我们要说的话，你大概早已知道了罢。
孙中山的人格自有他的相当价值，然而他说的话未见得就对。人是人，主张是主张。主张要是不对的话，无论是什么人说的，我们也要反对的。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我们万不能因为信其人便推而信其主张！
你既然相信信爱先生的话是不错的，那么你便承认我们反对国民党的理由是不错的了，承认三民主义是不对的了。然而你却说出一个“但是”来。你说：“三民主义是对中国现状而发”，是“对中国的过渡手段”。但在你所认为“对的”，信爱先生的小册中却明明说：“恭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怎样适合于中国国情，其实所谓三民主义的内容完全是西洋政治界中很普通的主张，孙先生并没有丝毫加以修正，就完全移用于中国……”可见三民主义还是洋货。那么所有的洋货都可以运到中国推销，何必定要三民主义牌的洋货来专利呢？其实只要一种主义是对的，便可行之于全世界，无所谓洋货土货之分。固然各国有不同的习惯风俗，但全世界的趋势则一。主义也就是世界进化的产物，他是就大体而立论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理想社会是一个无阶级的自由平等的社会，由人民自己组织的自由联合的团体来管理他们自己的事业，这在各国都适合的。至于中国人应该吃米饭，西洋人应该吃面包，这些小事现在便管不到了。所以若拿风俗习惯等等的不同来反对从西洋传到中国的主义，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南方与北方的风俗习惯不同，因此三民主义是适应于南方的，北方应捧张作霖做皇帝，这岂不是很大的笑话吗？而且就事实来说，三民主义倒不及无政府主义适合中国国情呢？
至于说舍近图远的话，你知道现在因为一般人都不懂无政府主义，怕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样无政府主义的实现才远了一点；假若知道无政府主义好，就相信无政府主义，就宣传无政府主义，那么无政府主义的实现也不是很远的事！在满清的时候，保皇党的梁启超，不是也说共和政体不合中国国情，同盟会是舍近图远，中国应该实行君主立宪吗？然而到了辛亥满清一倒，他自己的论调也就变了。
有人说中国要成了富强的国家后我们才可以讲无政府主义，这种人大概见了列强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历年来的暴行，受了很大的刺激，故有此种主张。自然中国富强了以后，一般资产阶级可以享一点福，资本家也不因内战而受损失，富人也不会被军阀敲榨，知识阶级在社会上的地位会增高，留学生在外国可受优待，中国的资本家可占有外国资本家在中国的地位而得发大财，而平民呢？他们仍然苦于饥饿、疲于劳动，饿饭的仍然饿饭，作工的仍然作工，受苦的仍然受苦，做奴隶的仍然做奴隶。所谓国民革命只不过资产阶级革命罢了，可怜的平民，难道他们应该牺牲性命来替资产阶级谋幸福吗？难道他们还要永远做这二层奴隶么？看吧，欧美各国的平民何尝受着强国的福！他们的苦痛谁不知道！今天保不定明天的安全，自己拼命作工，到老便像狗一般的死去！可怜呵！中国的国民党员还拿这来骗中国的平民，还要他们牺牲性命求这样的幸福！
推翻国家是要在国家富强后才能推翻吗？那么女子放足也要等到把脚绑得极小，然后才能把他放开了！外国人有时甚至没有中国人那样的自由，然而中国人却要拼命去入这种圈套咧！
就拿法国来说吧，那居留证把人民拘束得像笼中的鸟一样，一举一动政府无不知道。那野蛮的征兵制度更强迫人民去过非人的生活。甚至后来还定下法律：在战争的时候，人民无论男女老幼都得到战线上去防卫“祖国”。就是说要是法国政府和别国的政府闹了意见，法国的野心家要想满足他的权力欲，大资本家想把货物的市场扩大，那么全国的人都要去杀人或被杀。为的什么？为的“祖国”！
中国的国民党员！你们的目的原是这样，自己照照镜子，能不惊心动魄！
国民党打倒北洋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我极同情，但打倒之后要建设一个强固的政府，要把中国弄成富强的民主国家，这我却极端反对。
假若打倒北洋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是为着人民的幸福的，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拿三民主义做口号，我们便不应该重建政府！南京政府也好，汉口政府也好，都是一套鬼把戏！
我个人对于一般下级的国民党员是佩服的，我觉得他们的本心是好的，可惜走错了路！至于那些领袖们却有点骇人。好在先生说“我简直不敢恭维现在的国民党所谓领袖”。可见先生也和我们同意！而且先生更说“求一人如中山先生为我们信仰者恐怕海底捞月还算易一点呵！”先生自己是国民党员，对于贵同志当然比我们局外人知道深些，先生既说国民党内无人，那么还有什么希望！难道中国的命运便随孙中山先生死去了吗？不！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先生，你若记得中国国内还有无数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急待拯救的平民，那么请你抛开那无望的党！加入我们的队来！我们是极其欢迎的。虽然现在我们无政府党在中国没有像国民党那样大的势力，那样多的党员，但我们这里面尽是些诚心的人，我们的团体是自由的组织，没有野心的领袖，也没有盲从的人。只要真理不灭，这革命之少数未尝不可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希望先生勿自馁！不必坐等像孙中山那样伟人出世！此复。并祝健康。
黑浪 八月二十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