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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革命的叛徒
巴金
（1925年2月10日）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学汇》第4-6页，1925年2月20日，署名：芾甘。
（一）
“列宁死了，平民革命的巨星陨落了！”共产党叹息的说着。于是便发生了各处的列宁追悼会，在这些追悼会里，自然充满了赞美的呼声，把已死的列宁当作天神一样，称他为什么“无产阶级的救星”呵，什么“第四阶级的天使”呵！又说他死了人民革命的前途要受一大的打击呵！这些话是人们哀悼死人时用惯了的，自然不足怪。但是不知道他们说过这些话后，回到家里，摸心自问，能不汗颜？
列宁是什么？他是“革命的叛徒”、“无产阶级的大敌”！他并非到了一九二四年才死的，他在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成功后实际上就已经死了，得了俄国政权后，做人民委员会委员长的列宁已不是从前办火花杂志的列宁了。以前的列宁还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从一九一七年后他便永为“革命的叛徒”、“无产阶级的大敌”。他只尽力拥护共产党在俄国的位置，保持他的政权，甚至牺牲他人的生命而不惜。在他的管治下，许多无政府主义者、社会革命党人、工团主义者及其他的革命党都被杀戮，被充军，被囚禁，因为他们被这位“革命的巨星”认为是反革命派的。一九二一年彼得格勒工人罢工，这个无产阶级的救星便用枪弹来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劳动者，并且实行拘捕工人，封禁劳动团体。克龙士达脱水手，看不惯这种残酷的举动，才起来援助劳动者，致抗议书于布党政府，要求释放因劳动运动、农民运动，而被监禁的劳动者和农民及各派社会主义者；并要求言论和出版的自由。而列宁等却认为最大的叛逆，下了一道列宁和脱罗斯基署名的布告，说克龙士达脱的运动，是反革命派的暴动。他们主张用武力来扑灭。结果经过了十日间的血战，血染了克龙士达脱一万四千余水手的生命，这件事的详情，抱朴同志在自由人上有一篇《克龙士达脱暴动》来叙述。故在这里只略述了几句，但我们也可见这个“平民革命的巨星”的残暴了。克龙士达脱水手，曾答复列宁等说：“我们并不欲流血，我们未曾杀一共产党。”他们的态度是很和平的，而列宁等竟用极残酷的手段来对付，我不知道他们的良心究竟在何处！难道所谓“革命的巨星”便只以杀人为能事么？那末，所谓列宁也不过亚历山大第二、尼古拉斯第二、独夫、民贼之类罢了。便有何厚颜被称为“革命的巨星”呢！
在一个彼得格勒苏维埃的会议中，在克龙士达脱水手的命运被决定的那夜里，共产党领袖演说过后，一个工人立起来向彼得格勒苏维埃会长周罗维夫（Jonovieff）说：“三年半以前，你被人攻击为德国的间谍，你被人宣告为革命的叛徒，受人迫害；我们彼得格勒的工人和水手救了你，帮助你得了今日的地位。我们从前相信你能表明我们意思的。但是你和你们政府现在离我们愈远了，你们竟侮辱我们为反革命党，你们囚禁我们，枪杀我们，因为我们要求你们实践十月革命时所允许我们的话。”
这个工人的结果，不知如何，他或者已被监禁或枪毙，因为他竟然敢说这样的话。但是工人们对于列宁政府的心理，于此也可明白了。在“平民革命的巨星”的治下，当然不会虐害劳动者的。而实际上却大不然，列宁政府恰是摧残劳动者的机关；他们不过表面上挂了一层“劳工专政”的招牌。但若真正的劳动者要起来专政，于共产党自然有大不利的地方，故他们必要压迫劳动者，使劳动者无真正活动的能力，以便好尽量为他们利用。因为无论如何，在“劳工专政”的名义下，而实行共产党专政，于理论上实在说不去，故他们恐劳动者真正有向他们要求政权的一日，于是实行极端的压迫政策。
果然反抗的劳动者被枪毙了，被囚禁了，被流放了，其他的社会党也受尽了各种压迫了！共产党在俄国基础或可因此稳固，列宁也可久居人民委员会委员长的宝座；但是这个宝座，却是无数平民的腥血染成的呵！
列宁呵，革命的叛徒，你该忏悔了吧！
（二）
说到列宁的人格，他实在没有可以被称赞的地方。我们从上面看来，便知道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宁可牺牲千万人的生命，却不肯牺牲一己的权利和主张。克龙士达脱一万四千水手的生命，已为他牺牲了，其他的革命党受他压迫的，还不计其数！他非仅杀了他们，且诬害他们为反革命党！
一八九〇年俄罗斯在饥馑中的时候，一群智识阶级在萨拉马开了一个会，讨论救济事业，一个青年立起来说：“饥馑把大家驱于革命的途上，且助长了对俄罗斯专制的斗争。所以我对于本委员会提议的救济事业，认为罪恶。自然，我是不愿参与这罪恶的。”这个青年便是后来的“无产阶级的救星”。列宁的意思是只要革命成功，全俄平民都饿死，也不要紧。
革命家是为人类的幸福而革命的，并非为个人或党派的权利而革命的，列宁的牺牲平民的主张，只是毁坏革命而有余，并不能完成革命的工作。果然，他后来得了政权，便牺牲了平民。只替他个人造了一个铁的偶像。但是所谓一九一七年俄罗斯大革命，却终于毁坏在他手里，以致造成了一个共产党暴虐地专政的新俄罗斯，在革命史留下一极大的污点。——这是值得诅咒的。
一个社会革命党的女子克普兰，曾行刺列宁，把他枪伤了。她刺列宁，是因为他专横的缘故。但列宁竟命他的裁判官，把她虐死了。这真是无异于谋杀！“革命的巨星”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居然卑劣的谋杀犯！这实在令我愤怒到极点！记得两个女无政府主义者梅晓君与克来尔，也曾被人行刺过。但是她们在法庭上反替凶手辩护，要求赦免他们；列宁的行为与她们比较起来，他的人格实在卑劣不足道了。（参看高尔曼女士的《列宁论》）
列宁曾说下面的话：“我们的目的，并不要和反对者讲理，是要将反对者的阶级破坏净尽。我们并不想改正他们错误，我们只是要把他们破坏净尽，将他们的团体及事业，完全用武力摧残，不留丝毫余地。我们的目的，是要使无产阶级中，发生最坏的思想及疑忌。我们的目的是要在无产阶级中，散布混乱与纷扰。”他并且解说这种恶辣手段，用以对付一切的政治反对者，“不但不是不道德的，而且是很可赞美的，是非常必要的行动。”这些话是多么狡猾呵，多么残酷呵，多么可怕呵！这可见他们共产党的革命，只不过为一党派谋幸福，并非为人类谋幸福的。他的话果然实现了，于是在俄国便死了不少的平民，他们都是为这个革命家的缘故牺牲生命的。好一个“牺牲他人而成一己的权利”的“平民革命的巨星”，自有历史以来是极少见的！
列宁的罪恶我不忍再说了，特介绍几部书与我可敬的读者，请你去细读吧：一，《克龙士达脱暴动》；二，《俄国革命与共产党》；三，《俄罗斯之悲剧》；其余的书尚多，我不说了。这三种是柏林出版俄国革命丛书。
列宁呵，革命的叛徒，你该忏悔了吧！
（三）
“我已经犯了罪了。”狡狠的列宁！你要想得人们的宽恕么？你要想他们宽恕你的大罪么？你罪太大了，你欺骗了劳动者，残杀了劳动者，囚禁了劳动者，流放了劳动者，你用劳动者和各派社会主义者的热血，染成了赤俄罗斯，但是你却未曾留一滴的血，你只坐在宝座上指挥一切。现在他们（劳动者、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以及克龙士达脱的水手）要向你索还他们的血了！你已经悔迟了！你已经铸成大错了！
狡猾的列宁，你何尝真正忏悔呢！你不过骗骗人们罢了！如果你真正忏悔，为什么不停止你的“恶辣手段”呢？为什么不把赤俄罗斯再造过呢？为什么你不抛弃“马克思主义的卖淫妇”的名称（柯祖基称列宁如此）而努力实现你的无国家的社会呢？（参看室伏高信著《李宁的乌托邦》和列宁著《国家与革命》）
狡猾的列宁，你已犯了大罪了！但是你却又“将错就错”的做下去，以致大错铸成，你自己也死了。你的污点和恶果将永留在世界上，不到你的铁像被人捣碎不止！
列宁，革命的叛徒，你把革命的历史，侮辱了；你误解了革命，你误用了革命，你毁坏了革命。你死了，难道你的罪恶便终止了么？
在历史上，列宁的名字下面，将添几个大字，便是“革命的叛徒”，这些字是永洗不尽的。我们提起列宁这个名字，同时便联想起这“革命的叛徒”五个字。
我诅咒你这革命的叛徒！
这篇短文是去年暑假为广东《惊蛰》作的，稿已排好，而《惊蛰》因他事阻碍，竟不能出版。现在此稿又辗转到了我的手中。本想不发表了，但不幸又在报上看见追悼列宁的文章，引起我的愤怒；那不得不至寄于《学汇》发表，使我至爱之无产阶级，不致为丧心病狂之党徒所欺骗，好在共产党徒最近正在举办什么“列宁一周年纪念”赞颂列宁的功绩，这篇短文在这时候发表也很合宜的。
芾甘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日于南京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