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十三章 从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



  不错,俄罗斯是自由的了。

  “究竟有什么样的自由呢?”俄国人民会这样问。

  俄国人民是很简单,很率直的。他们从来不曾有过宪法上的权利,他们对于政治素无兴味,而且也不曾受政治的熏染而变坏。他们很少知道什么议会的把戏,而且也不高兴去管它。

  “你们是脱离了沙皇及其暴政的羁绊而自由了,”有人告诉他们。

  他们想,那倒是好的。“然而战事怎样呢?”兵士问道。“土地怎样呢?”农民问道。“工厂怎样呢?我们的生活怎样呢?”城市无产阶级问道。单纯的政治自由,他们是不满足的。他们要求的是实际的自由,经济的自由,他们希望社会的组织变更,他们的生活情形可以变好一点。简言之,他们希望有机会生活、工作而且享用他们的劳动之结果。所以他们希望占有土地,以便能够给自己收获粮食;或则占有矿坑、店铺、工厂以产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而在临时政府之下那些东西依旧是归有钱人所有,依旧是“私有财产”,和在罗曼诺夫朝之下一样。

  简单的俄国人民虽然不知道政治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却深知道他们自己的需要。他们马上把他们的需要公布出来,而且决心去获得它们。海陆军人便从自己的同伴中选出代表向临时政府要求停止战争。他们的代表组织起来成为兵士会议,在俄国称为“苏维埃”。农民与城市工人也有同样的组织。这样一来每个海陆军部队,每个工业和农业区,甚而至于每个工厂,都有了它自己的“苏维埃”。以后各种苏维埃再联合起来,成立了全俄工兵农代表苏维埃,其会所在彼得格勒。

  人民这时便由苏维埃而表示出他们的要求。

  然而在米留可夫领袖之下的临时政府对之毫不注意。这是一切政党的特质:一旦获得了政权它们总是不顾民众的需要与欲求。在这一点“自由的”临时政府实与沙皇的专制政府无异。它不曾了解时代的精神,它蠢然地相信一些小的改革就可以使全国满足了。它忙着讨论,谈话,提出议案,制定法律。但是人民所要的并不是法律。他们要和平,而政府一定主张继续参战。他们要土地与面包,可是他们只得着更多的法律。

  如果历史会给人们以教训的话,那么它的最清楚的教训就是:民意是不可抗拒的。你可以暂时把它压抑住,你可以暂时阻挡民怨的潮流,然而其结果潮来时愈是奔腾得厉害。它要冲去所有的障碍,扫荡去一切。它的来势反而比未受阻挡时更是凶猛。

  每次大斗争每次革命的故事都是如此。

  譬如说美国独立战争罢。殖民地背叛大不列颠帝国的开始不过是拒绝纳付乔治三世的政府所征收的茶叶税。这个比较不甚重要的拒税之举竟遭英皇的压迫,于是引起战争,其结果美国殖民地居然脱离英国统治而独立。因此就产生了北美合众国。

  同样法国大革命也是因要求小的改革而起。路易十六不肯顺从民意,以致民怨日甚,结果,路易十六不仅丧失了王位而且还失掉了自己的头颅。因此封建制度便在法国完全废除。

  尼古拉二世也相信几个不重要的让步就可以消弭革命了。其结果他也以王位与生命报偿了他的愚蠢。临时政府得着了同样的命运。所以人说:“历史是重复的。”一切的政府总免不掉这历史的命运。

  临时政府是由大部分保守派的人组织成的。这般人不了解人民,不懂得人民的需要。民众第一要求和平。而临时政府(初在米留可夫,后在克伦斯基的领导之下)不顾民穷财尽,工业衰败,一定要继续参战。所以革命的怒潮不久就要把它扫去:工兵代表苏维埃已经在预备自己起来处理一切事件了。

  同时人民并不等待。前线兵士已经自己决定离去战场,不再干这无益而有害的屠杀了。他们成千成万的回到工厂或田园来。他们就在那里各自开始实现革命的真正目标。在他们看来革命并不是在印就的宪法与纸上的权利,却是在土地与工厂。从七月到十月之间当临时政府还在继续不断地讨论“改革”的时候,农民就已动手没收大地主的田产,工人也动手占领工厂了。

  就这样子地土地从地主的手里收了来,矿坑和工厂从它们的“所有主”的手里收了来,堆栈,仓库从投机商人的手里收了来。工人和农人由他们的工会、农会把一切生产机关收用,由自己来管理。

  这叫做充公。就是说把资本阶级所垄断的东西夺去,(他们本来无权垄断这些东西的)把他们从劳动阶级,从人民那里抢来的东西夺回去了。

  米留可夫的“自由的”政府一定要继续参战,因为协约国要俄国这样做。同样克伦斯基的“革命的”政府也完全不顾民众的要求。它通过严厉的法律禁止农民擅自没收土地。克伦斯基还尽力使军队留在前线战斗,他甚至于处逃兵以死刑。然而人民现在不管政府了。

  这情形又证明出来一个国家的真正权力是在民众的手内,是在那般打仗、种地、作工、生产的人的手内,而不是在国会或政府里。克伦斯基在一个时期曾被崇敬为全俄之偶像,比较任何沙皇还更有权力。然而当人民一旦明白他不是在为他们谋利益的时候,他的权威便失掉了,他的政府便倒了,他自己不得不终身亡命外国。而且就在他还是临时政府的主脑之时,管理俄国的实权已经开始移到彼得格勒苏维埃手中去了。彼得格勒苏维埃的大部分人员都是革命的工人、农人与兵士。

  在苏维埃中流行着各种不同的、冲突的意见。这是那由各种阶级为其自身特殊的利益组织成的团体中所免不掉的。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中,总是那般表示出人民的最深的感情与需要的人最占势力。所以苏维埃中最革命的分子便逐渐得势,因为他们表白出了民众的真正需要与热望。

  在苏维埃中有一般人以为俄国要得着自由与安乐,必须有一个像美国宪法那样的东西。他们承认资本制度是对的:世间应该有主人与奴隶,富人与穷人之分;人们应该以一个民主政府所允许给他们的权利与自由为满足。这般人乃是立宪民主党。他们很快地就失了势,因为俄国的工农知道他们(自己)所需要的并不是纸上的自由与权利,他们要的乃是作工的机会,享用他们的劳动之结果的机会。他们知道在美国还有资本制度及其工钱奴隶制,工人一样地做奴隶。

  立宪民主党之次有社会民主党,在俄国被称为门塞维克,他们是社会主义者,相信资本制度应该废除,但是他们又宣言这次革命还不是废除资本制度的时候,为什么不呢?因为这不是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虽然表面上像是如此。他们说这不能够是一个社会革命,所以它不该改变俄国的基本的经济情形。照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个有产阶级的革命,一个政治革命,因此它只该作政治的变革。他们说这次革命只能够是有产阶级的革命,正因为伟大的马克思曾说过,无产阶级的革命只能发生于资本主义已达到其发展的最高阶段的国家里。俄国乃是工业极其落后的国家,因此要把这次革命视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岂不是大有违反马克思的教训吗?为了这个缘故资本主义还须留在俄国让它发展成熟以至于自行崩坏。

  社会民主党在俄国工人中间有很多的信从者,许多劳工团体都是门塞维克派。然而说俄国革命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只因为马克思在五十年前说过这不能是那种革命的话,像这样的论调,工人是不高兴听的。他们造成革命,他们为革命战斗流血。他们赶走了沙皇及其余党,他们如今在驱逐他们的工业界的主人,要这样废除工钱奴隶制与资本制度。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够做他们如今所正在做的事,只因为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人说过这是不可能的话。社会党领袖们的推理对于工人们是太“科学”了。他们的常识使他们相信这是胡说,因此门塞维克派就大失了工人们的信仰。

  另一个有力的党派叫做社会革命党。过去许多攻击沙皇政治最厉害的恐怖主义者都是属于这一党的。社会革命党也有很多的信徒,尤其是在农民中间。然而在全国人民反对战争的时候它却主张继续参战,因此失掉了大部分的同情,同时引起党的分裂,最革命的党员则脱离旧党而成立社会革命党左派而旧党则称为社会革命党右派。左派以著名革命殉道者马利亚·司披利多诺华女士(她因替农民雪恨刺杀潭波夫省总督事件被判死刑,后减为终身监禁,备受种种毒刑拷打,又在西伯利亚监狱中度过多年,二月革命后出狱)为领袖,主张停止战争,除了承继旧有的纲领如土地公有,工农利益一致,联合主义组织等之外还接受了苏维埃制度和工业公有的纲领,因此获得了不少的信从者,特别在贫农中间有势力。

  在俄国最急进的分子乃是安那其主义者,他们主张立刻和平,土地归农人,生产分配机关归社会公有。他们要废除资本制度及其工钱奴隶制,万人权利平等,无一人有特权。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安那其主义者警告人民不要把权力给予任何政府,不要拥护任何政党当权。他们说,不管什么样的政府都只会摧残革命,把已经得到的成绩给工人阶级夺去。一国的生活与安乐在经济而不在政治。这就是说全体人民所愿望的是生活、工作,以及需要满足。为达到这个目的,工业之合理的管理乃是必需的,政治毫无用处。他们说政治乃是管治人的把戏,并不能帮助人生活。总之,安那其主义者劝告人民不要再让谁来做他们的主人,要废除政府,要由他们自己来管理工业、农业、社会事件,为全体的利益而不为统治者与掠夺者的利益。他们要求民众拥护他们自己的苏维埃,由他们自己的组织来谋他们的利益。

  然而安那其主义者的数目是比别党要少。因为他们是最进取最革命的分子,所以在沙皇治下所受的压迫实比别党厉害得多。他们中被处死,被监禁,被监放的不知有若干,他们的组织是不许公开的,安那其主义者的生活非常危险,他们的宣传工作也很困难,因此在短时间中他们还不能独力引导民众。

  可是在思想上安那其主义者却优于任何党派,他们的理论是与俄国人民非常接近的,因此很易得民众的欢迎。他们鼓舞人民要求和平、土地、面包,而且实地去参加民众活动,实行直接的充公,组织自由的共同生活,由此帮助人民实现他们的要求。

  在俄国还有另一个政党比较安那其主义者人数更多而且组织更好。这党派明白了安那其主义思想之价值便接收了它,用它来号召人民,而且试来促其实现。

  这就是布尔塞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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